“滿洲窗”應叫滿周窗 從故宮玻璃窗說起

“滿洲窗”是廣州及珠三角地區(qū)特有的窗扇裝飾，在晚清民國的建筑中極為常見。這種技藝的正式名稱為套色蝕刻玻璃，舊稱“玻璃鏡畫”，民間俗稱“滿洲窗”。對于滿洲窗的起源，坊間最常聽到的解釋，認為是受滿人的生活習俗影響。甚至有的學者也受此誤導，在研究論文里大談清代廣州駐防八旗的歷史。實際上，“滿洲窗”與駐防八旗沒有任何關系。解開“滿洲窗”之謎，從名字本身不能得到任何答案。反倒是放長眼光，從平板玻璃在中國建筑中使用的歷史開始追溯，才能讓人豁然開悟。

中國的玻璃制作可上溯至先秦，但直到明清，仍以制造器具為主。建筑使用的平板玻璃是極稀罕之物。康熙三十五年，朝廷在紫禁城內(nèi)設立玻璃廠。據(jù)各種資料記錄，玻璃廠的產(chǎn)品主要是供皇家使用的玻璃器皿和光學玻璃，并無平板玻璃的制作。

據(jù)朱慶征研究，清初以來很長一段時間，即使是紫禁城中的窗門，仍是以紙糊為主。直至康熙年間修建圓明園，才開始使用平板玻璃。到了雍正朝，平板玻璃開始在紫禁城中使用，但只是在一扇窗中心位置安裝，其余部分仍用紙糊，稱為“安玻璃窗戶眼”。可見平板玻璃在當時頗顯珍貴，因為這些稀罕物統(tǒng)統(tǒng)經(jīng)由海舶進口。乾隆登極前曾有《玻璃窗》詩詠之：“西洋奇貨無不有，玻璃皎潔修且厚。”進口玻璃以大料為難得，故早期紫禁城只能用小塊玻璃裝飾窗戶眼，稱作“滿安玻璃，碎分成做”，即用小料拼裝成整塊的玻璃窗，以完全取代紙糊的做法。乾隆朝中葉，大塊玻璃逐漸常見，又發(fā)展至“滿用玻璃”，即一個窗戶鑲嵌一整塊完整的大玻璃。廣州所謂的“滿洲窗”實際應叫“滿周窗”，即包括窗戶中心的畫心和旁邊的襯底小格都滿用玻璃鑲嵌之意。

當時紫禁城的平板玻璃，屬于歐洲各國遣使來華貢物，經(jīng)過粵海關的采辦進入宮廷。康熙年間，法國商船安菲特利特號來華，就運載了大批玻璃，被兩廣總督石琳全部買下。隨船來華的白晉神父甚至建議在廣州城籌建一家玻璃廠，以避免長途運輸?shù)膿p壞以及制造不同的尺寸。

與平板玻璃在宮廷中普及同時，在玻璃上繪制圖案作為裝飾的工藝也發(fā)展起來，稱為玻璃畫。早期的玻璃畫是直接在上面用顏料繪制，既有中國傳統(tǒng)主題，也有西方風土人情。宮廷畫師郎世寧，就屢次奉旨為圓明園的玻璃作畫。根據(jù)江瀅河的研究，18—19世紀的廣州是玻璃畫的重要生產(chǎn)地，大量出口，外銷歐洲。當時的中西文獻都經(jīng)常提到廣州匠人用背畫方式繪制玻璃畫的精湛技藝。而觀察從清宮流傳下來的玻璃畫，也很明顯感受到其中的廣作風格，說明其制作也出自廣州匠人之手。

當時居住在廣州城內(nèi)外的達官巨賈，也與宮廷的時尚同步。像是寫于乾嘉年間反映廣州行商生活的小說《蜃樓志》，里頭描述一位大鹽商家里的裝潢，寫道“三面都是長窗，正面是嵌玻璃的，兩旁是雨過天晴蟬翼紗糊就的。”可見當時玻璃鑲嵌窗戶是奢華之舉，然而即使富如鹽商，長窗三面，亦只能一面鑲嵌玻璃。但這也說明，廣州的宅邸園林很早就開始使用玻璃鑲嵌窗門。

隨著國內(nèi)外市場對玻璃需求增加，廣州除了進口玻璃和出口玻璃畫，18世紀末，隨馬戛爾尼使團訪華的Gillan，在廣州看到了玻璃制造業(yè)。而流傳網(wǎng)絡的一張晚清學海堂舊影，其中啟秀山房建筑，窗方框，上下成行，似已嵌有玻璃。再以陳蘭甫《山堂看月記》所云“三更睡，至天明日光穿玻璃窗照床而醒”此句為證，可見同治年間，廣州建筑以玻璃作為窗屏，似已為等閑之物。

而套色蝕刻玻璃技術也大概在此時引入到廣州。據(jù)《廣州市志》記載，同治年間一位黃姓外交官在美國學到玻璃刻畫原理，帶回廣州試制，效果成功而且很受歡迎，迅速取代了傳統(tǒng)的彩繪玻璃，深受官紳商賈的歡迎，不僅建筑上大量使用，構圖題材也迅速為士人階層審美消化，出現(xiàn)大量山水花鳥、金石博古等傳統(tǒng)題材。像是居廉的作品，經(jīng)常被用作為玻璃畫的摹刻樣稿。廣州永紹公司制作的玻璃畫，則屢屢見到畫家容祖椿的落款。民國年間也是廣州蝕刻玻璃行業(yè)最風光的時代，成業(yè)玻璃鏡畫公司鼎盛時期先后有分店六七家，從業(yè)人員百多名。

玻璃鏡畫行業(yè)在1949年以后日趨式微，但回響不絕。1957年，著名建筑師莫伯治主持修建北園酒家時，就用比杉木門窗還便宜的價格買入一批滿周窗作為裝飾，不少是從當年士紳大賈宅邸流出之物。如今我們在廣州幾間著名的園林酒家內(nèi)仍能欣賞到不少年代久遠的蝕刻玻璃。而計劃經(jīng)濟時代，國家為了保存這項傳統(tǒng)手藝以及滿足出口需要，一直有組織人員研制，并與當時藝術家共同合作。如今廣州市文物商店內(nèi)堂屏門上的一組蝕刻玻璃，就有來自廣州工藝美術研究所刻制的沈仲強《菊花圖》和盧子樞《山水圖》，精美雅致，不遜前人。而市內(nèi)最為壯觀的蝕刻玻璃，則屬蘭圃國香館內(nèi)的花鳥四屏，四片足有兩米多長的獨板玻璃片上，分刻不同主題的寫生花鳥，動靜呼應，細節(jié)極富，令人嘆為觀止。

如今民間拆房流入古玩市場的滿周窗價格日高，而真正意義上連畫心帶襯底而且主題成套的滿周窗則更受藏家追捧，但喜愛的人往往以地方為主。追溯滿周窗的前世今生，希望讓更多人了解滿周窗，它不僅僅是廣州一地的家居裝飾風俗，而且還能折射出近數(shù)百年來海上貿(mào)易時代有關中西方交流的歷史記憶。